一首令人荡气回肠的《二泉映月》,使人知道了瞎子阿炳,也把二胡演奏推上了登峰造极的地步,以致于至今难有出其右者。千百年来,古今中外的乐器多如牛毛,始终伴随着人们的日常生活。但不管西洋乐器抑或民族乐器,真正能玩得如同手足般炉火纯青的人,还真是凤毛麟角。不过,知道胡琴起源的人则更是寥寥无几,很多人只知其胡不知其为何胡,如果有人告诉你,二胡的祖先起源于承德,你会不会以为他脑子进水了?
作为国乐神器的一派,胡琴有众多的孪生姐妹或是同父异母兄弟,近的有板胡、京胡、坠胡、高胡、椰胡、四胡,远的有马头琴、牛腿琴、枕头琴、马骨琴、大筒、二股弦、盖板子等。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,凡此种种都源于一个“胡”字,也就是说,胡琴并非汉人的原创。关于这一点,不光感叹于雷尊殿道士多舛命运和精湛技艺的听众,就是阿炳本人也许并不知道他手里的那件“神器”源自哪里,来自何方。
“胡琴”起源于唐朝,始于“奚琴”,已经是不争的定论。我们应当感谢唐宋时代的诗人、先贤,如果不是他们一庄一谐的即兴记述,也许人们至今还在“胡说”,“胡扯”,甚至有更多的人“胡了巴嘟”。在这些人中,最早提及胡琴的是唐朝著名边塞诗人岑参,他的即兴之作《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》,在一片真情中不经意地留下了极具史料价值的文字:胡琴的起源。你也许更欣赏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”,但千万别忘了后面那两句“中军置酒饮归客,胡琴琵琶与羌笛。”这便是“胡琴”起源于唐朝的最直接证据。晚他一世的唐朝大诗人刘禹锡也在《和杨师皋给事伤小姬英英》的诗中,进一步验证了唐人学胡琴的场景:“见学胡琴见艺成,今朝追想几伤情。捻弦花下呈新曲,放拨灯前谢改名。”看来在盛唐时期,胡琴已从边地传入中原。
不过,真正把“胡琴”和“奚琴”联系在一起的是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。他的《试院闻奚琴作》证实“奚琴”是“胡琴”家族的始祖:“奚琴本出奚人乐,奚虏弹之双泪落。抱琴置酒试一弹,曲罢依然不能作。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。对“六一居士”的说法加以佐证的是北宋史学家刘敞,这个敢跟皇上顶嘴的判官与“醉翁”多有交往,和欧阳修一样出使过契丹,同样有诗为证:“奚人作琴便马上,弦以双茧绝清壮。高堂一听风雪寒,坐客低回为凄怆。深入洞箫抗如歌,众音疑是此最多,可怜繁手无断续,谁道丝声不如竹。”连奚人演奏技艺的高超与娴熟都跃然纸上。
但也另有一说,认为奚琴就是“嵇琴”,相传为魏晋时期嵇康所创。早于岑参的孟浩然在其《宴荣山人池亭》中写道:“竹引嵇琴入,花邀戴客过”,说明嵇琴也是用竹片擦奏的弹奏乐器。然而即便“嵇琴”与奚琴相仿,若从时间和地域上将其与嵇康联系起来,也似有牵强附会之嫌。因为嵇康在世的时候,库莫奚人的始祖鲜卑宇文部恐怕还在阴山脚下牧马放羊呢。看来宋末学者陈元靓《事林广记》中说的不是这回事。再有沈括的《补笔谈·乐律》和《梦溪笔谈》中的记载也未将“嵇琴”和“马尾胡琴”混为一谈。前者说“熙宁中,宫宴,教坊伶人徐衍奏嵇琴,方进酒而一弦绝,衍更不易琴,只用一弦终其曲。”后者则言“马尾胡琴随汉东,曲声犹自怨单于。弯弓莫射去中雁,归雁如今不寄出。”可见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。倒是宋代高承的《事物纪源》中所记述的嵇琴更接近于真实:“秦末人苦长城之役,弦鼗而鼓之,记以为琵琶之始。按鼗如鼓而小,有柄,长尺余,然则系弦于鼓首而属之于柄末,与琵琶极不仿佛,其状则今嵇琴也。”唐代《礼乐志》亦载:“琵琶体圆修颈而小,号秦汉子,盖弦鼗之遗制,出于胡中,传为秦汉所作,今人又号嵇琴为秦汉子。”《通典》亦云“秦汉子本出胡中,俗传是汉制兼以秦制者。盖兼用秦汉之法,而诸家皆记为琵琶之始,何也?或曰嵇琴,嵇康所制,故名嵇琴。虽出于传诵,而理或然也。”看来后人是将奚琴附会于嵇康了,而“出于胡中”才是真谛,嵇康制琴说乃属伪托。
真正把奚人造胡琴的事正式书于历史文献的,是北宋的宫廷乐律大师陈旸。这位小欧阳修五十七岁的礼部侍郎,在其编纂的《乐书》中记载:“胡琴本胡乐也,出于弦鼗而形亦类焉,奚部所好之乐也。盖其制,两弦间以竹片轧之,至今民间用焉,非用夏变夷之意也。”第一次明确了胡琴就是奚琴,说明当时奚人所制的奚琴是弹弦乐器,为奚人自创。这与《周礼·春官·小师》所载的“小师掌教鼓鼗柷敔埙箫管弦歌。”和郑玄注:“鼗如鼓而小,持其柄摇之,旁耳还自击。”相互印证。《乐书》中又说:“唐文宗朝,女伶郑中丞善弹胡琴,昭宗末,石潨善胡琴,则琴一也,而有擅场,然胡汉之异,特其制度殊耳。”可见这种出自奚人之手的乐器,到了晚唐时期已经登上李唐王朝宫廷的大雅之堂。
弄清楚了胡琴就是奚琴,知道了胡琴乃奚人所创,并且起源于唐代。那么什么是奚人,他们生活在什么地方,奚琴又是在哪里创造出来呢?
《北史·列传》中说:“奚,本曰库莫奚,其先东部胡宇文之别种也。初为慕容皝所破,遗落者窜匿松漠之间。俗甚不洁净,而善射猎,好为寇抄。登国三年,道武亲自出讨,至弱水南大破之,获其马、牛、羊、豕十余万。”《新唐书·北狄传》载:“奚亦东胡种,为匈奴所破,保乌丸山。汉曹操斩其帅蹋顿,盖其后也。元魏时自号库莫奚,居鲜卑故地,直京师东北四千里。其地东北接契丹,西突厥,南白狼河,北霫。与突厥同俗,逐水草畜牧,居毡庐,环车为营。”
据史料记载,库莫奚人是鲜卑宇文部的后代。魏晋时期鲜卑宇文部自阴山迁徙至辽西、冀北一带,与慕容、段部为邻。东晋时,前燕皇帝慕容皝剿灭段部,大败宇文部。宇文残部向北逃至西拉木伦河一带,隐居在松漠(赤峰)之间,形成了库莫奚部落。北朝时期,库莫奚族力渐强,最初曾被北魏皇帝拓跋珪掳获四个部落及马牛羊豕十余万。自从北魏灭掉龙城(朝阳)的北燕以后,“诸夷震惧,各献方物”,给库莫奚人留下一个快速发展的机遇期,使他们从西拉木伦河一直往南蔓延至长城一线,形成库莫奚五部。隋朝的时候,库莫奚人曾一度称臣于突厥。归顺大唐王朝以后,唐太宗李世民在奚地设饶乐都督府,封奚王为国公并赐李姓,还在五部设州,以部落酋长为刺史,隶属都督府管辖。安居乐业的库莫奚人在这一时期发展到鼎盛阶段,举族人口高达两百余万,并与汉族多有交往,生活方式也从射猎、畜牧向农耕发展,享受着盛唐带来的和平与安乐。唐时饶乐都督府包括长城以北的滦河中上游、土护真河上游和白狼河源头一带,包括燕山、七老图山和努鲁儿虎山西麓。与东北部契丹人的松漠都督府相邻。作为胡琴的鼻祖,奚琴就是在这时候诞生的。
至于奚琴产生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已无可考,但关于奚琴产自西奚的说法似应厘清。西奚是唐朝末年,已经没落的库莫奚人之一部不甘被崛起的契丹人征服和奴役,在酋长去诸的带领下背叛契丹迁往妫州北山(延庆、怀来一带)归附大唐。耶律阿保机即位五年后“亲征西部奚。奚阻险,叛服不常,数招渝弗听。是役所向辄下,遂分兵讨东部奚,亦平之。于是尽有奚、霫之地。”需要说明的是,其一,西奚产生于唐末光启二年,与岑参的天宝年间相差将近一个半世纪。一百五十年前就有的东西,怎么会变成了后人发明的?显然于史不符。其二,西奚自叛到灭历经三王,只有一个甲子,而且一直在契丹人的围堵下颠沛流离,应当没有闲工夫去琢磨这个不管吃不管住也不能当武器用的玩意。其三,西奚乃奚人之一部,从奚人部落兴起到大奚国被灭的八百年间,只是一个小小的分支,无论在时间上和影响力上均没有太多建树。所以西奚造胡琴的说法过于臆断。
既然如此,那么奚琴到底发祥于何时何地呢?这就不得不说到库莫奚人居住了八百多年的故土承德。
承德地处幽州边地,自古以来就是东胡人的故乡,先后有乌桓、匈奴、鲜卑、契丹、女真、鞑靼和库莫奚人在此安居。但留居时间最久,生存历史最长的只有库莫奚人,从北朝初期的兴起到金朝晚期的消失,长达八百余年。即便在元明清时代,被蒙、满和汉族同化的库莫奚人依然在这里生存。可以说,承德是库莫奚人的世居之地,库莫奚人是承德本土的先祖。唐朝的饶乐都督府涵盖了滦河中上游流域,直至长城,同时兼具土护真河上游与白狼河源头,正将现今的承德版图囊括其中。北宋天禧四年,宋真宗特使、工部员外郎宋绶出使契丹为辽圣宗耶律隆绪贺千龄节所著《虏中风俗》中也写到,“由古北口至中京北皆奚境,奚本与契丹等,后为契丹所并,所在分奚、汉人、渤海杂处之。奚有六节度、都省、统领,言语风俗与契丹不同,善耕种、步射、如山采猎,其行如飞。”苏颂也记载道:奚人“耕种甚广,牛羊遍谷,问之,皆汉人佃奚土。”可见在唐宋辽时期,承德已经是库莫奚人稳定的世居之地。
至于库莫奚人从潢河(西拉木伦河)南下到承德的时间,应当不早于北魏道武帝(公元386—408年)时期,不晚于文成、献帝(公元452—470年)时期。《北史·列传》中说,库莫奚自北魏起便“既而车驾南迁,十数年间,诸种与库莫奚亦皆滋盛。文成、献文之世,库莫奚岁致名马、文皮。孝文初,遣使朝贡。”到了孝文帝“太和四年(公元481年),辄入塞内,辞以畏地豆干抄掠。”在太和二十二年,竟然“入寇安州,时营、燕、幽三州兵数千人击走之。后复款附,每求入塞交易。”宣武帝不得不专门下诏曰:“库莫奚去太和二十一年以前,与安、营二州边人参居,交易往来并无欺贰。至二十二年叛逆以来,遂尔远窜。今虽款附,犹在塞表,每请入塞,与百姓交易。若抑而不许,乖其归向之心;信而不虑,或有万一之惊。交市之日,州遣士监之。”说明库莫奚人在公元500年左右已经居住在承德一带,并且出兵关内,请求通商,成为北魏的心头之患。到了隋唐辽宋时期,承德已经成为库莫奚人稳定的生活家园,奚车、奚琴都是在此应运而生的。
承德地处华北平原向蒙古高原的过渡地带,山高林密,河流众多,四季变化分明,又是中原的汉文化和北方少数民族文化的交融地带。一方面有制造奚琴和奚车的花梨木、硬杂木和松、柳、杨、槐、桑、柞,养蚕的桑叶,适合畜养马、牛、羊、驼、驴的自然条件;另一方面有许多能工巧匠,有成熟的鞣皮技术、木工技术和群居习俗;更主要的是与汉人杂居,能够借鉴一些中原文化传统,又加上盛唐时期已经是大唐王朝的特别行政区,与汉文化接触频繁。这一切便造就了奚琴产生的基础和条件。
于是,一种用花梨木拨浪鼓制成的带有两条蚕丝琴弦的弹拨乐器,便在盛唐时期经奚人之手诞生了。这种乐器类似弦鼗,用拨子、指甲或苇篾弹奏,成为世界上最早的胡琴,在边塞一带广泛传播,成为北方少数民族和中原汉人把玩娱乐的乐器。后来,经过三个世纪的演变,奚人借鉴和吸收了中原汉乐轧筝竹片擦弦的演奏方法,将奚琴的演奏从弹奏变成了马尾弓弦的拉奏,音箱用皮也经过了羊皮、马皮、牛皮、蛇皮、蟒皮的嬗变。沈括在《梦溪笔谈》中介绍了北宋时期奚琴的情况,他写道,“马尾胡琴形状长柄、无品、音箱梨形、两弦,琴头上镶着龙首,用马尾弓拉奏,曲声抑郁。”从高昂到抑郁。也许跟奚人后来的命运相关。但不管怎么说,这时的胡琴已经是完整的、成熟的,已经成为所有胡琴乐器的正宗鼻祖。
如今,胡琴的家族遍天下,有申报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蒙古马头琴,有韩国变形未改名的奚琴,有华夏神州的各种胡琴。但是,人们独独忘记了它的出生地,忘记了它的创始人。用数典忘祖,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都不大合适。不过,相信当年瞎子阿炳要是知道手里的二胡起源于承德的话,一定会来避暑山庄拉上一曲的。因为奚人并没有走远,也许就在你的身边,也许还在你的血液中流淌。